柳公权家世考（一）

小雨在淅淅沥沥地下着，风有点冷，是从黄河上吹来的。

这是隋朝初年的一个乍暖还寒的清晨，在京都长安担任内史大夫的柳昂，挈妇将雏，心情忧悒，从祖籍地河东蒲州启程，一路难免鞍马劳顿，前往渭河北岸的京兆华原落籍定居。

柳昂的六世孙柳公权，在近二百年之后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。

伫立于华原沟壑纵横的旷野上，或漫步在唐长安城的宫殿里，柳公权很难遥想到先祖离别河东时的情景，想像不到那天的冷雨是什么滋味。河开燕来，春雨潇潇，车马扬不起轻尘，车辙带不走家山的一草一木，乡土依旧原地不动。先祖为什么离别故土，另择栖居地，是家道破落还是遭遇年馑，而后落脚的地方又不是别处，比如隋朝的京都长安，却是长安城以北百里外的京兆华原。

按说，先祖柳昂不是一个落难逃亡者，为何郁郁寡欢，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。隋朝建立后,隋文帝杨坚继承北周形制,仍设置勋官十一级，授予柳昂的勋官名为上开府，功成名就，理应自得意满才是。

开府，意为开设府邸。开府这个官衔，是说在京城享有设置府邸的资格和待遇，从一品，是隋代文散官的最高官阶。根据级别不同，设置的府第形制与规模也不一样，如果没有社会身份，即使再有钱也不能盖更大的府第，否则就是违制，而违制则是谋反的前兆，是很重的罪。同样，出门的仪式也有严格的制度，鸣锣开道，旗、牌、伞、扇都有具体的等级标记。

柳昂的标签是上开府，比开府多一个上字，官高一阶。尽管不是什么具体的实权职务，却不仅仅是个荣誉，也是社会地位的肯定。

最为要紧的是，新兴的隋朝罢九品中正法，宣布“举选不本乡曲”，地方人士甚至连担任参军等僚属佐官的机会都没有了，察举征辟之途彻底被堵死了，故里闾豪族、井邑衣冠竞纷纷萃处京畿，便于仕进。一些士族开始舍弃故乡家业，因赴考而迁徙移居，前往全国政治中心的京兆长安和洛阳。一部分士族由于在外地作官，亦从旧籍另迁新贯，设籍或归葬于两京地区。

柳公权的先祖柳昂，为了家族的前景，也不得不顺应时风，西入北迁。

原先的所谓九品中正制，就是选择贤有识鉴的中央官吏兼任原籍地的州、郡、县大小中正官，负责察访本地散处各地的士人，综合德才、门第定出“品”和“状”，供吏部选官参考。所谓“品”，就是综合士人德才、门第即家世官位高低所评定的等级，共分为上上、上中、上下、中上、中中、中下、下上、下中、下下九品，类别只有上品、中品和下品。一品为虚设，无人能达到，二品至三品为上品，四品至五品为中品，六至九品为下品。在德才与门第中，定品时一般依据后者，叫“计资定品”。所谓“状”，乃是中正官对士人德才的评语，一般只有一两句话，如“天才英博、亮拔不群”或“德优能少”等。

在以往的中正制下，地方士族通过门阀和乡议便可入仕并获美差。而时下的谋求科弟要投刺干谒，驰驱于要津。地方士族昔日的特权渐趋消失，也不得不加入征文射策之列，进而向中央地区迁徙，以便获得更多的社会关系，为其谋科弟、入仕、升迁的机遇，更方便地获取功名利禄。

士族中央化的时代潮流如此汹涌，出自家族的承传与子嗣的发达，辞别故土，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。柳昂禁不住耸了一下鼻翼，回望一眼世代栖居的河东家园，竟然老泪纵横。

河东，即今天的山西永济。黄河迤逦西来，拐了一个弓形的大弯，绕过河套漠野，自北向南流经晋陕大峡谷，大河东岸的这块地方便称为河东。在渐渐舒缓，接纳西来的渭水东去之前，有一处名为蒲津的关口，为虞舜建都之地，古称蒲坂。被后世称颂的舜帝时代，是中华民族发展史上的一个理想中的王国。晋南黄河中游一带的平川一望无际，也有跌宕起伏的山坳，雨量充足，气候温和，草盛水丰，宜猎宜牧，宜耕宜农，是适于人类聚集生活的宝地。舜选定了蒲坂为都，那时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居住群落。到了北魏年间，战争频仍，出于防御必要，始建蒲州的土围墙，城墙高筑达三丈八尺多，城外还设有一条护城河。

这一天，柳昂的车马出了蒲州城门，过了护城河吱吱作响的吊桥，在城郊的大路旁停了下来。不远处的田野上，可以看见一处古柏簇拥的墓地，当是河东柳氏先祖的遗骸所在。

此刻，柳昂的心头掠过一缕沧桑的风。胸腔中的那一脉遗传自祖辈的血液，顿时化为泪水，在无声地滂沱。

柳氏一族，乃河东世家。同族柳习僧曾经当过北魏北地郡太守，其子柳庆曾任宜州刺史，北地郡与宜州，管辖之后的华原一带。也就是说，河东柳氏涉足京兆华原，不自柳昂始。他是步同族之后尘，踏上这片土地从而落籍的。

柳昂的祖父柳懿，与柳习僧同辈，为鲜卑族拓跋氏建立的北魏出生入死，征战沙场，官居车骑大将军、仪同三司、汾州刺史。以车骑将军中资深者为车骑大将军，实际上并非一定掌握军队，可享受司马、司徒、司空的同等待遇，是皇帝的高级顾问或代理人。汾州，即今山西汾阳。刺史，刺，检核问事之意，行监察之职。柳懿加有将军号，为四品、五品领兵刺史，在先朝北魏时代可谓权重一时。

但就在他老人家下世的时候，北魏王朝也如夕阳西下。初期的北魏虽然是一个落后的部族，却能够在大规模征战中所向披靡，除了野蛮的屠杀外，驱使汉族和其他各族人充当步兵冲锋陷阵，鲜卑骑兵则在后督阵，并任意纵马践踏，是多么地霸气十足。在攻占中原后，将汉族和其他各族人大量变为奴隶，或身份低于佃客的杂户。以宗主作为地方基层政权，拥有对多数没有户籍者的剥削和奴役权利，苞荫户成为地主的私家人口。孝文帝死后，鲜卑贵族在生活上日益奢侈腐朽。继之，宣武帝不亲朝政，嬉戏无度，吏部公开卖官，大小官职都有定价。等到年幼的肃宗登位后，胡太后临朝称制，恣意妄为，朝政荒废，威恩不立，天下官员无人不贪。文武解体，四方叛乱，国家土崩瓦解在即。